星期二, 十一月 11, 2008

为艺术,为爱情,还为什么?——顾长卫电影《立春》

麦克

艺术、爱情在许多人心目中是十分神圣的,而且他们认为二者之间有着不解之缘。爱情是艺术的土壤、养料、催化剂,艺术是爱情的表现、升华、目标。有人以艺术赢得爱情,有人因爱情而成就艺术。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普希金说: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梵高为了赢得情人的欢心不惜割下自己的耳朵;毕加索因爱情的滋润而才华横溢灵感喷涌……许多才子佳人留下了艺术与爱情的佳话,令无数芸芸众生歆羡不已,欲步后尘。顾长卫的电影《立春》正是讲述了这样一个无怨无悔追求艺术与爱情的动人故事。
王彩玲有一副美妙的歌喉,却一贫如洗,且容貌不佳,皮肤黑黝不说,还满脸疙瘩,这成为她走向成功的极大障碍。当然,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局限,也都会遇到难对付的问题,伟人与普通人都一样。伟人的成功还有其他许多的要素,普通人会因境遇的变化而调整自己的目标,而影片中的王彩玲则是一个一根筋的人,她一门心思要唱到北京,唱到世界,要获得像女高音之王卡拉斯那样的成功,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她对爱情也是同样的高要求,在地处偏远的鹤阳市她惟一能够看上的是自学绘画的黄四宝,在前往北京的列车上,他们道出了共同的梦想:她在巴黎歌剧院唱歌,而黄四宝在巴黎美术学院画画。她把自己的爱情之梦也寄托在黄四宝身上,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黄四宝跟她一样心高气傲,却更加自私。他在困顿落难时需要王彩玲的温情安慰,而一旦清醒,就把这个把全身心奉献给自己的女人推向了屈辱的深渊。她没有从自己的失败中吸取教训,而是仍然一意孤行,宁尝鲜桃一个,不吃烂杏一筐,她就这样拒绝了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周瑜。王彩玲是一个视艺术、爱情为生命的人,却在这两方面遭致了惨败。她一年年地期待春天,希望春天会带来命运的改变。春天如期而至,命运却依然故我,只是岁月蹉跎,青春不再。最后,她只能生活上靠与歌唱艺术毫无关系的卖牛羊肉来维持,感情上以领养一个先天兔唇的孤儿为依托。这是为什么呢?真是像她在歌中所唱的那样,是上帝的残酷无情吗?
非也!王彩玲失败的最大原因在于她把艺术与爱情当作了最高目标,而不知道艺术与爱情又是为了什么。托斯卡的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很大程度上成为她自己心声的表达,但其中那最重要的含义她却未必真正领会了:“艺术、爱情就是我的生命,我热爱着生活,渴望着幸福。无论在何时,我永远把友谊送给人们。永远是真诚的信徒,在上帝面前,用纯洁的心灵,忠诚地祈祷,永远是真诚的信徒,送上一束鲜花。我在这悔恨时刻,我在这痛苦时刻,亲爱的主啊,为何抛弃我?我已经失掉所有的幸福和欢乐,让悲惨的命运,让悲惨的命运永远陪伴着我。在绝望的时刻,痛苦忧愁折磨我。啊!全能的上帝啊!为何抛弃我?”是的,她是热爱生活,可她只是热爱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实际的生活;是的,她是真诚的信徒,可她不是上帝真诚的信徒,而是艺术与爱情的信徒;是的,她是饱受痛苦忧愁的折磨,可她不是为他人疾苦而发,而只是因一己愿望所致;是的,她此时此刻感觉不到上帝的存在,可不是上帝抛弃了她,而是她没有寻求上帝。艺术本身并非终极,爱情也只是生活的组成部分。艺术要把人带到更美好、更超越的境界,才是它的目标;爱情让生活更加绚丽,它才实现了本身的价值。说得更直白一点,实际上,王彩玲所追求的,也不是歌唱艺术本身,而是歌唱艺术所能够给她带来的鲜花与掌声;她要的也不是爱情的那份持久与坚定,而是爱情所带来的梦幻般的感觉。这不是王彩玲一个人的错误,而是许多人共同的误区。影片中的另一个人物高蓓蓓也是这样。为了获得在歌手大赛上的成功,她不惜编造得癌症的悲惨故事,骗取人的同情与好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居然最后还真的大获成功。王彩玲虽然对之深恶痛绝,但高蓓蓓其实是她的另一种版本,只是高比她走得更远一点而已。王彩玲自己也采取过类似的手段,如为了得到一个北京户口去找黑道人物,甚至不惜砸锅卖铁;去了一趟北京,就说已经在中央音乐学院进修;买便宜票看了一场歌剧,就说中国歌剧院要让自己唱主角。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例子也比比皆是,不少家长节衣缩食甚至倾家荡产,想要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朗朗、李云迪,不是因为他们真正理解与热爱钢琴艺术,而是他们羡慕朗朗、李云迪那样凯旋般的成功。实际上,对于艺术若没有高于艺术本身的追求,它就只能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一种豪华的装饰,而不能成为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在艺术领域,中国并不缺乏在各种国际赛事上夺得桂冠的选手,可是真正艺术大师级的人物,却迟迟没有出现。这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在王彩玲的怀才不遇、哀声向天的呼吁中,有值得人深切同情的地方,但也隐藏着不可遏制的骄傲。这种骄傲又发展为对人、对世界的一种冷漠与残酷,对自己的一种盲目与虚荣。黄四宝说她人长得这么难看还这么清高,是很有道理的。王彩玲对于她所生活的鹤阳市没有多少感情,对周围的人常常不屑一顾。“我不愿在这个城市发生爱情”都成为了她的生活信条。当她从北京看了一场歌剧《托斯卡》回来后,居然都不给一直关心自己的女邻居小张老师打招呼,而是昂着头哼自己咏叹调。在她胃痛不已的时候,是小张老师帮助她度过难关,可是当后者遭遇丈夫背弃之际,她竟然不愿援之以手,而是恶语相加:“你跟我说这些,因为我比你更不幸,有我这样的人垫底,你会觉得很得安慰。我要是比你幸福,你会跟我说这些吗?”这些话令小张老师伤心至极,无怪乎她连夜就要搬家离去,还留下一句话让王彩玲思索:“如果不是我心里阴暗,就是你心里阴暗。”一味地清高骄傲也使她在感情上一误再误。周瑜是一个十分珍惜与欣赏她的人,她却弃之如敝履。文化馆教舞蹈的胡金泉与她境遇相同,本应该同病相怜,可是她同样断然拒绝了他的求婚,而且话语也十分无情。“当炮灰的是我不是你!我毕竟是个女的。我自己都快淹死了,还能救你吗?你与世俗水火不容,我只是不甘平庸,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一咬牙随便找个人嫁了,也就算了。既然你是这样的命,就得担当!”她痛恨别人对自己的冷眼,可是她同样蔑视那些比自己际遇更糟糕的人。苦难没有把她变得越来越善良,越来越富于同情心,而是使她心肠更硬,更无动于衷。那个酒吧的服务生被她的歌声与谎言勾起了去北京发展的热望,背起背包奔跑赶来要与她同行,她却以冷言冷语把他晾在车站。去监狱看望胡金泉本来是他们重续旧情的最好时机,胡金泉也在会客室给她翩翩起舞,可她却迅速转身离去,让胡的舞姿僵在空中。自私苦毒竟然成为了她情感的根。其实,这也是许多中国人的劣根。顾长卫在阐述《立春》创作动机时说:“我想塑造的是更贴近平民的人物,他们是一个时代的群像。你要是离开了普通的状态,拍的东西就不会好看了。我觉得生活中王彩玲太多了,不是说外貌一样,而是在精神层面和价值观上是一样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们通常经历过王彩玲一样的生活,体验过王彩玲的酸甜苦辣。”[1]当然,导演说的是好的一面,但还存在另一面。就如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他刚才还被赵四爷、假洋鬼子等人欺侮,可他一转身又会去调戏小尼姑这样比他地位更低下的人。多少年过去了,中国人的这种心理却并没有多少改变。影片中的黄四宝也是这样。他自己屡考不中,落魄不堪,被母亲谩骂,遭众人嘲笑,可他却打心眼里瞧不起王彩玲,嫌她长得难看,王彩玲献身于他,他还以为是遭了奇耻大辱,以至于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羞辱她,以雪此恨。还有那个当众谩骂胡金泉的小宋的男友,那些嘲弄胡金泉和王彩玲的观众,何尝不是如此呢?胡金泉说:他是这个城市的一桩丑闻,也是众人心中的一个悬念。他一直像根鱼刺一样,扎在很多人的嗓子里。他住进监狱了,众人踏实了,他也踏实了。这是何等沉痛之言。这就是我们所处的环境与人生,而造成它们的,就是我们自己,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如果我们共同扼杀了生命中应有的怜悯与同情,那么又何怪艺术之花枯萎凋零呢?
王彩玲也好,黄四宝也好,还有胡金泉,都有过美丽的艺术梦、爱情梦,可最后,他们的梦想都破灭了。当然,他们中有的梦得长,有的梦得短;有的完全变成了另一种人,有的身陷囹圄;但其实都只是百步与五十步之差,并没有根本区别。这是许多普通人所共有的人生。好心的编导不愿把人生描绘得这么灰暗,所以,最后让王彩玲中在想象中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她终于可以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中纵情歌唱,赢得掌声如潮。就是胡金泉也在被捕之前,完成了自己生命中最精彩的《天鹅湖》舞蹈。其实,重要的不是最后的成功与否,而是在追求奋斗的过程中,我们表现出了何种品行?呈现为什么样的人?人生中最动人的也许不是举世的瞩目,万众的喝彩,而是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温柔倾诉,那一滴滴落在深夜雪地上的眼泪。艺术很崇高,爱情很美好,但生活更重要。周瑜在影片中是一个被王彩玲和黄四宝都瞧不起的俗人,可其实他真正地爱艺术也爱生活。他是一个普通的炼钢厂的工人,可是他由衷地喜爱诗歌、绘画、音乐,他不是想要梦想自己成为诗人、画家、音乐家,而是单纯地欣赏他所认为美的一切,他也十分崇敬那些创造美的人。黄四宝被自己母亲视为大逆不道、废物一个,周瑜却把他看作未醒的雄狮,成为他的铁哥们,对他的照顾细致入微,连乘火车时用的小凳子也给预备上。他一听到广播里王彩玲的歌声,内心马上就融化了,觉得她就是自己的亲人,一定要找她当老师来学习唱歌。这是非常质朴的的情感与感受,而这正是真正的艺术所应该唤起的。他也会朗诵普希金的诗歌《纪念碑》,尽管语音不那么标准,可他的情感是真挚的。可惜,这一切在王彩玲眼中都成为了笑柄。他热爱艺术,又能够回归生活,他才是真正懂艺术懂生活的人。影片最后也是向这种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回归:周瑜在医院见到王彩玲,还是向她致以温暖的问候;王彩玲领养了个女儿,给她取名小凡,她带小凡去天安门广场,在童谣中找到了生活的幸福。
影片非常巧妙地运用经典音乐作品来配合与补充叙事,获得了很好的效果,不少地方,经典音乐片段与电影画面及人物心境达到了水乳交融、难分彼此的程度。影片是以舒伯特的歌曲《暮春》开始的:“那温柔的春风已苏醒。它轻轻地吹啊,日夜不停;它忙碌地到处创造——空气清新,大地欢腾。可怜的心啊,别再害怕,天地之间万物正在变化。这世界一天更比一天美丽,明天的美景更加无比,那花而永远开不尽。在遥远的深谷里,我的心啊,别再烦恼,天地间万物正在变化呀,正在变化。”这首歌淋漓尽致地表达了王彩玲对命运改变的守侯、期待,相信也会勾起每个人心底的梦想与盼望。门德尔松的《乘着歌声的翅膀》是王彩玲和高蓓蓓所共同唱过的,王彩玲的翅膀在鹤阳市群众艺术广场上被折断了,高蓓蓓则借着这双翅膀飞到了北京,成为了大奖赛获奖歌手。德沃夏克的《月亮颂》是水仙女在月夜对上天的祈求,王彩玲却是醉后对着不懂音乐的服务生的清唱。胡金泉的身世命运则与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舞曲密切相关,芭蕾是他一生的梦想,但也成为了他伤痛的根源。普通大众欣赏不了天鹅的高洁典雅,王彩玲也不愿承担天鹅的美丽忧伤。此情此叹,通过《天鹅湖》舞曲和幽幽的长笛声如泣如诉地表达出来。普契尼歌剧《托斯卡》中的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在影片中出现过多次,成为此片的主旋律,真正起到了塑造人物、烘托气氛、形成对比、深化主题的多重作用。从北京回来,王彩玲一路哼唱,对小张老师不搭理,体现的是傲慢;教周瑜唱歌,一展歌喉,表达的是欢畅;在歌剧院经理面前的不请自唱,成为了对命运不公的呐喊;最后,是她在天安门广场逗弄养女小凡时,在想象中的放声歌唱。这是编导对所有热爱艺术和生活的人的一种温柔的安慰。“我知道,在现实中大家都经不住这些考验,这种方式不行,就赶紧换一种方式,走另外的路。所以,我成全了王彩玲,也成全每个人。因为,在现实生活当中,大家做不到这么决绝,做不到这么鲜明———为了自己的信仰、理想、爱情,那么自我。” [2]

[1] 《顾长卫:我成全了王彩玲,也成全了每个人》,来源:解放网-新闻晨报 2008年4月29日,http://yule.sohu.com/20080429/n256575323.shtml

[2] 同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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