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十一月 11, 2008

谁能慰我孤独?——李安电影《色•戒》

麦克

不从恶人的计谋,
不站罪人的道路,
不坐亵慢人的座位,
惟喜爱耶和华的律法,
昼夜思想,
这人便为有福。
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
按时候结果子,
叶子也不枯干。
凡他所作的尽都顺利。


千呼万唤,李安的《色,戒》终于在国内上映了。不愧是奥斯卡金奖导演的作品,不愧为荣膺金狮奖的作品,也不愧为熔影帝、影后、天王于一炉的作品,它甫自登陆,就刮起了一股超级旋风,一时间人人争看,首周票房就拿下了4000万,各地院线责任人预测内地票房过亿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很可能夺得年终华语片票房总冠军;评论也如火如荼,随便翻开某一个报刊杂志,没有不说《色,戒》的,就是谈论《红楼梦》的文章,也向“色,戒”这样的题目靠拢,《新京报》甚至都推出了“色戒系列评论”栏目,据说还有四川某记者要预约电话采访张爱玲,网络上更是百万博友讨论《色,戒》,已创下影评数量最高记录……真是盛况空前,空前盛况啊。我看诸家的评论,多在情与色上做文章,或者再加上命运、历史、人性,最典型的一种说法是“色易守,情难防”。这都抓住了电影的重要方面,但我觉得还是没有说透没有说清,我以为这部影片的核心主题还是孤独。爱情难寻终可觅,孤独能解卒难消。孤独——是一个千古不变的情结,却在我们这个时代成为一种顽症。在内地影坛,对孤独这一主题有深入开掘的是徐静蕾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是女人的苦心孤诣与男人的风花雪月之间的孤独;在国际舞台,李安对孤独的主题也是难以割舍。他的特点是朝人的极限进发,在人性的边缘或者禁忌处来试炼人的孤独。在《断背山》中,人的孤独感通过两个男人之间同性恋的方式表现出来。李安想要表现的其实并非同性恋本身,而是想说男女之恋已经不能解决人的孤独,且试试在同性恋中有无这种可能。在这部《色,戒》中,李安则更突破敌我、忠奸、正反之大防,想看看孤独究竟要把人带到何种境地。

王佳芝的孤独:愈逃愈孤独
王佳芝是孤独的。父亲远在英国,没有给她多少生活上的实际照顾,写信给她带来的最大消息则是他又结婚了。她参加学生剧社的演出,是由于邝裕民对她的吸引,这对于一个妙龄少女是十分自然的;而她答应加入暗杀易先生的行动,则是出于怕落单的顾虑,她是最后一个伸出手来表决心的:“我愿意和大家一起”。一个人参与各种各样的社会政治活动,都有很多外表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其实那些隐而未宣的动因可能才是最直接最真实的。暗杀汪伪政权特务头子的计划,出于一班完全没有相关经验与训练的大学生,本来就有些天真幼稚,而王佳芝所要承担的任务则更是特别特殊。开始,她并不十分情愿,可既然有了第一步,就只好继续朝前走了。她是因害怕孤独而参与进来的,没有想到她所扮演的角色是使她越来越孤独。在这样的孤独中,她的同志们越来越不能给她指引与帮助,而他们所要暗杀的目标却越来越与她接近了。最让她痛心的是:大家不仅同意了她做易先生的情妇,而且让有过嫖妓经验的梁闰生来拿走了她的童贞,她所心仪的邝裕民却一言不发,默认了这样的计划与行动。政治行为往往抹杀了个人性,人的孤独感更是被忽略了。老曹的被杀是一个意外事件,却暴露了人性的自私与软弱。他们杀死老曹并非纯粹出于对汉奸的仇恨(老曹并非汉奸,只是一个想趁机敲诈点钱的混混而已),而是出于他们心中对事件暴露的恐惧。暗杀行动的正义性在王佳芝心中受到更多的质疑,使她的孤独又深入一层。
王佳芝本来已经脱离了政治的漩涡,回到了平静的读书生活,可是政治再一次无情地把她拉扯进来。这回,她受到的是更严格的训练,得到的是更苛刻的要求:“不要反问,也不要思考。”“一旦上路,决不能再回头了。”第一次见到来自重庆方面的吴先生,就得到了一颗致命毒药的见面礼。特工生涯是要把人深深地推入孤独的境地,却又要泯灭人的孤独感。这时候,那没有展开的爱情只能给她以软弱无力的安慰,邝裕民一再对她说:“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可他并没有什么实际可行的方案,就连他自己也身不由己,她怎么能够相信他呢?至于老吴,那是一个仇敌杀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他还得与之坐在一张桌子上谈笑风生的人,她又怎么能够指望他呢?于是,她在孤独中陷得更深,而她孤独的惟一解药却竟然成了对手易先生,他不仅往她身子里钻,而且像蛇一样往她心里钻,钻得越来越深,她也越来越假戏真做了。在日本妓院,她给易先生即席演唱的一曲《天涯歌女》,这实际上是她自己的真情流露:她都想抛开一切政治上的纷纷扰扰,与他如针似线不离分了。在千载难逢的暗杀行动即将成功的最后一刻,她告诉了他真相,让他逃之夭夭。这在她是情有可原:在璀璨夺目的宝石光芒中,她似乎看到了易先生对她的一片爱怜,她不忍心在一个男人对自己的爱达到顶峰时杀死他。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结局会如此悲惨,不仅身遭屠戮,而且还连累了许多的同志,包括一直深爱着她的邝裕民。

易默成的孤独:高处不胜寒
易先生也是一个孤独的人。他虽然身居高位,手下如云,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虽然对老婆礼敬如宾、妥贴周到,却从来不向她打开自己的内心。他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这份镇日整人与杀人的工作,其实是厌恶的。他也很了解自己以及自己周围人的外强中干:“他们成天谈国家大事,但我从他们眼睛里看到同一件事情:恐惧。”他很渴望有安静的时刻,能与一个知心者说几句闲话,以求得精神的缓解与放松。这就是他与王佳芝的感情基础,他把她当作了一个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女人。随着他的步步高升,他对时事的洞察更加清楚,对命运的认识也更加深刻。在日本妓馆中,他情不自禁地对王佳芝说:“日本歌妓唱歌像,如丧家之犬,鬼子杀人如麻,心里比谁都怕。一些粉墨登场的人,跟着在荒腔走板地唱戏。”他还说:“我把你带到这个地方来,比你更懂得成为娼妓的滋味”。前言是他对时局的真实看法,后语是他的身世自况。易先生之所以对王佳芝情有独钟(不能否认他确实对王佳芝产生了感情与依赖),是因为王佳芝对于他具有双重吸引与功能。一是王佳芝的天生丽质满足了他的贪婪色欲,使他可以在歇斯底里的性爱疯狂中暂时忘却他噩梦般的生活;二是王佳芝的冷峻淡然可以抚慰他的孤独,成为他惟一可以倾诉的对象。许多话在他心里憋得太久,他需要把它吐露出来。这并非表明他真正有什么悔悟,而主要是他出于生存的考虑,他要给自己的孤独感找一条出路,他要通过一个有血有肉之人的回应来证明自己依然活着。这样,他对于王佳芝的依恋就越来越深。也许,在他头脑中也有过对王佳芝身份的怀疑,但生命的需要拒斥了这种怀疑,连他的手下也不敢向他汇报他们所掌握的王佳芝真实情况。是孤独感成就了这两个处于敌对阵营的男女之间的畸情别恋。他们虽然属于敌对的阵营,但他们都是各自阵营之中的孤独者,孤独是他们共同的命运,孤独把他们连接到了一起。这说明个体生命意识胜过身份意识和阵营意识。当然,他们之间的孤独又是有所不同的。王佳芝的孤独出自一种生命的需要,而易先生的孤独更多基于生存的本能。在王佳芝,一个孤独生命的完整生活是重要的,即使难以达到,也要奋力求之;而在易先生,生存是第一位的考虑。他要体验孤独,因要知道自己仍然活着,如果孤独妨碍生存,那就得断然舍弃了。王佳芝在最后关头心软了,她需要生命的完整,哪怕孤独到底;易先生在逃生出来之后,却并没有手软,而是迅速将她与同党一并处理掉了。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存,他只有亲手掐灭自己的孤独,熄灭自己的人性。

孤独从何而来?
说到这里,那么要问:孤独是什么呢?孤独感又是怎么回事呢?其实,孤独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命运,而孤独感就是每个人的生命意识,是尖锐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个体的存在, 是有限者面对无限者时的疏离感、相对者面对绝对者的异己感。神用5天创造世界万物,在第6天创造了最早的人——亚当。亚当是孤独的,神把用土所造成的野地各样走兽和空中各样飞鸟都带到他面前,他给它们一一命名,可他依然孤独,因为它们不是他的同类;直到神把用亚当自己的肋骨所造成的女人——夏娃领到他面前,他才喊出了:“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他的孤独才得以消除。在伊甸园中,亚当与神、与夏娃、与万物都是相通相和的,那时候,他没有感到孤独,只有在亚当和夏娃犯罪之后,他们才感到了与神、与彼此、与万物的分裂分离,他们才感到了孤独。于是,亚当、夏娃的后代也都生活在孤独之中。人们面对孤独,主要采取两种方式:逃避与拥抱。人类的种种社会制度、生活习俗,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无非就是这两种方式的表现或者组合。但孤独不能根本消除,只能有所缓解。比如说婚姻制度吧,原本是消除孤独的一个最理想的方式,但在人类堕落之后,它也不能完全消除人的孤独。因为每个人都是有限的,但他却向往无限;配偶是有限的,而你要在他/她身上找无限的满足,那就注定是要失败的。这还是就夫唱妇随的理想婚姻而言,而在我们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许多人不再是在婚姻之中而是在婚姻之外来找孤独的解决了。这当然就更等而下之了。我们看到生活中有许多飞蛾扑火式的行为,就是他们不可遏止地要用一种暂时有效而最终无效的方式去解决孤独。这包括形形色色的爱情和各种各样的迷狂。在这点上,我们与易先生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所面对的时代与所处的环境不同而已。孤独是我们所要对付的,孤独又是于我们有益的。一个人不管他如何罪行多端、十恶不赦,只要他还有内心的孤独,还有对解决孤独的需要,他就还是一个活着的生命,他就还有药可救,否则,他就是行尸走肉,与物等同了。易先生的结局就是这样。
影片中还有一个与主人公的孤独相关而又值得讨论的问题就是手段与目的之间的关系。人们常常认为:重要的是目的,手段则是次要,为了达到一个好的、善的目的,可以采取不同的手段,甚至坏的、恶的手段。这在政治斗争中司空见惯,在谍报战争中尤为突出。邝裕民和他的同学、老吴和他的上级,都是按照这样一个原则来从事他们的伟大行动的,可这一切真的那么毫无疑义吗?真的那么天经地义吗?非也。目的的正确并不能保证手段的正确,即使为了正确的目的也不能不择手段。现实的情况常常是:人人都认为自己在追求正确的目的,人人在行动时都理直气壮,就连四处用兵的日本人也宣扬他们是要把亚细亚人民从欧美统治者手中解放出来;目的的正确与否是无法或者难以验证的,尤其是处于现在进行时的时候;最好的验证其实是手段,手段的正确才是至关重要的。王佳芝一开始就对以自己身体作为诱饵这样的手段表示怀疑,一直到最后也不能坚信,可是她自己无法诉说,无力反抗,这是她孤独的根源,也是她悲剧的根源。整部影片,她是在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命在检验或控诉着这个被她的同学、同志与上级视为不可动摇的原则与信念:忠诚。

李安的贡献与尴尬
李安的最大贡献是突出了个体、张显了个体生命意识,也就是我所说的孤独感。他认为,相对于政治纠纷、族群争斗等等宏大事件来,个体与个体的生命意识更加珍贵,而在历史与现实中却常常是人们为了那些看似伟大的目标无视与抹杀了这些珍贵的东西。东方世界尤其如此。李安的伟大在这里,李安的软弱也在这里。他敏锐地发现了问题,大胆地提出了问题,但他并没有圆满地解决问题。他所提出的解决之道是归向平凡的日常生活。这是他通过易先生慌忙逃跑后王佳芝从珠宝店从容走出所看到的宁静欢乐景象所表露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刚刚过去,可外面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时装店的模特儿仍然昂首傲立,大街上的行人依旧熙熙攘攘,最令人叫绝的是那个穿蓝布衫系白围巾的蹬三轮车小伙子:他一脸的灿烂,蹬起车来更是兴高采烈,快行如飞,车把上的彩色纸风车也一路迎风招展。他仿佛是一个天使,要把王佳芝引出这个乱糟糟、凶狠狠的人世,要带她“回家”,可是他没能成功——他不是真正的天使,尖利的哨声打断了他们的梦想,无情的绳索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这是他和王佳芝的尴尬,是李安的尴尬,也是所有人的尴尬……

孤独因谁而解?
那么,究竟应该怎样面对孤独呢?应该怎样来解决孤独感呢?是否有真正的解决孤独之道呢?回答是肯定的。既然我们说孤独是人与生俱来的命运,孤独感是有限者面对无限者时的疏离感、相对者面对绝对者的异己感。那么,解决的答案就在无限者与绝对者那里,解决的道路就在无限者与有限者、绝对者与相对者之间。有限者与无限者连接上了,相对者处于绝对者之中了,这样,孤独就自然消除了。王佳芝的错误不在于她想克服孤独,寻求无限,而在于她采取了错误的方式,而且她把有限当作了无限,把相对看成了绝对。其实,学生团体也好,政治组织也罢,这些并非真正的无限,就是民族的目标、国家的利益,也不是永恒不变的绝对。对于这一点,易先生比她更清醒。他是一个清醒的孤独者,所以,他是一个更绝望的孤独者;而王佳芝到死时还是糊里糊涂。当然,这里的清醒与糊涂都是相对的,清醒者未必更聪明,糊涂者往往更真诚,离真实更近。当人低下高傲的头颅时,往往会发现无限者与绝对者就在他身边。“主耶和华说:我必亲自作我羊的牧人,使他们得以躺卧。失丧的,我必寻找,被逐的,我必领回,受伤的,我必缠裹,有病的,我必医治;”(《以西结书》34:15—16)“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你们若认识我,也就认识我的父。’”(《约翰福音》14:6—7)“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倒我这里来,我就时你们得安息。”(《马太福音》11:28)“你们要常在我里面,我也常在你们里面。枝子若不常在葡萄树上,自己就不能结果子;你们若不常在我里面,也是这样。我是葡萄树,你们是枝子;常在我里面的,我也常在他里面,这人就多结果子;因为离了我,你们就不能做什么。”(《约翰福音》15:4—5)三位一体的神就是那惟一的无限者与绝对者,耶稣基督是圣子,也是通向圣父的惟一道路,圣灵则引领我们踏上这一道路。
人生在世,孤独无处不在,难以避免,但固守于沉醉于一己之孤独是可怜的,而断然掐灭孤独拒绝在孤独中与无限者绝对者相遇则是可悲的。

摘自《电影之于人生》(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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