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九月 25, 2008

齐宏伟讲座回应

在讲座后,齐老师回应了一些提问,记录在下边。

提出1:
文学研究中的内部研究在指什么?
回应:
在《文学理论》中对文学研究进行了分类:从信仰角度、精神角度来切入,这是文学的外部研究;另外一种是内部研究,就是研究段落与段落之间是怎么组织的,语言是如何把握的,文章的审美性和文学性因素等等。这是两个不同的研究的方向。
在做内部研究时,有很多细致的工作要做,例如在研究俄语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时首先语言关要过,一定要在俄语文本上进行研究,否则就称不上研究。并且要深入到语言的内部来做,这个语言和我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例如我们在等三十路公共汽车,来车后,我们就上车了。其实我们在等的不是三十路车,而是在等侯三十——这个抽象的数字。在日常中,我们的语言都是概括、知识化了的,是已经被磨损了的。一个作家在等车,来了一辆车,对于这个作家而言,他等的不是三十路车,而是这一个……。在作家描述中,这个车并不仅仅是来的那辆车,而是带着他记忆的,可以与之对话的,一个带着某个声音和记忆走向他的车。在笔下,就会呈现出一个审美化的,纯粹化了的,过滤化了的意向。
在讲座中我主要是从外部研究角度来讲的,做内部研究与做外部研究的思路是不同的。

提出2:
了解作者在文章背后的精神是很重要的,但是对于这种文字作品,怎样才能做到了解作者背后的精神?
回应:
对于文学的研究首先要多读,“书读百遍其意自现”。不要假设前提,套用某种太强的理论。而是要反复的去读,去寻找作品中的缝隙或者线索。
索斯妥夫(音)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时,注意到有一个注释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特意加上的。我们很多人都不会注意那个注释,但是他就注意到在那个注释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个故意说谎的痕迹。那么他为什么要故意说谎,为什么要骗大家?于是索斯妥夫(音)就深入的去了解,结果发现《地下室手记》正好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精神危机的一个文本,而且刚好是在他产生断裂的时候——黑暗不只是在社会中存在,在他的人性中也存在。
多读作品找线索、找缝隙,尽量以其代表作为轴心再映射别的作品,再去涉及他的经历、时代背景等信息。然后尝试看这些作品是怎样凝合在一起的,这个作家为什么在写了这一部作品后又写了下一部,这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如果你找到一种理论将这个作家所有的作品以及经历串连在一起,就说明这个理论具有很大的涵盖力。
因此,文学作品研究不是说找到作家在写作时是如何想的,而是使其所有的材料有一个融贯性、自洽性、涵盖性。这时候我们说这个解读是成功的,同时我们也比较容易找到他的精神资源和文化传统。
海明威说:冰在海面上,上面八分之一,下面八分之七。作家说了什么只是八分之一,真正的研究是对下面的八分之七,即作家为什么这么说,以及他想说而没有说的,以及他想说的和没有说的之间的错位,以及支撑他说的那个资源是什么。

提出3:
我的问题是关于精神资源的方面的,在中国文化中有没有宗教,儒、道、佛似乎不是宗教……
回应:
我提出苦难意识是有一个前提的,文学的存在是两重超越的一个结果。
第一重超越是人在生存时有各种各样的压力和苦难,我们必须给出一个看法来承载这个事实,我称之“为价值之光穿透事实黑夜”。这个层面是必须要有的,否则就没有文学可言了。人在承载痛苦时产生超越性的追求,有一个精神的原动力。没有超越性,就没有文学可言。
第二重超越就是语言的超越,从日常的俗语怎样超越成纯粹的诗意语言。
两层超越交织成一个文本。在这样的情形下来还原超越,在整个中国的文化传统中不可能没有它的超越性。因此不能说中国文化传统中没有宗教。
马克斯·韦伯在儒教与道教的研究中认为,中国也有超越,但是和西方的方式不同。他称之为西方是两个不同世界的超越,彼岸和此岸之间是一个张力,是一种外在的超越;而中国的超越是一个世界不同层次的一个超越,就是说我们也有彼岸的追求,但却是蕴含在此岸的这个追求之中,是一种内向的超越。这可以称之为“极高明而道中庸”。
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中说,用一句话来概括中国哲学的最高境界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即他有一个高明的追求但是却落实在人间,不离人间。那么这种超越又是如何实现的呢?冯友兰认为,其实你的日常生活就是超越,但是我们意识不到。当有一天你意识到了,那么你就有一个任务——去教化别人。你不但要作为榜样——“宗”,还要去“教”。这个“宗教”说白了,其实就是告诉别人,砍柴烧水,无非妙道,日常生活就是道教。你顿悟到其实你就活在这个“道”中,于是你的不超越就是超越,你的顿悟就是超越。这样超越转化为对我们日常生活的一种新的承载方式。这也是一种超越意识,因此我说中国的超越是一种内向的超越。中国文化一定是有他的超越追求的。例如“逍遥精神”,本身它执行了一个宗教的功能。
否则我们就没有办法解释,既然中国文化这么伟大,文化力这么强,那么为什么还要引进佛家呢?引进佛家,很多人都称赞中国文化的通活能力。但是反过来我们也可以看到,中国文化的缺欠。就是因为它关注宗教性——彼岸性不够。(但是不代表它没有,一定是有的,这样才可以对话。)
中国有儒、有道,但是不够,就引进佛了。中国的文化传统本身是一个世界两个层次的内向超越,这样的超越是没有办法真正面对现在代性的危机,也没有办法面对人类生存的苦难。因此,我觉得中国文化应该带有玄奘西天取经的精神,应该从基督教中借鉴。
这并不仅仅在文化层面。只要是人就有苦难,就有生存的深渊。我们为什么不从生存深渊的超越角度来关注,并从文化的层面来衍述。即要从文化论到生存论的转变。

提出4:
我现在读书还处在一个打基础的阶段,这是一个比较慢的过程,不知您有什么好的建议?
回应:
有两点可以分享一下。
一是不动笔墨不读书。我从高中就开始写读书笔记,现在已经写了将近50本。我觉得写读书笔记对于读书是非常重要的。
二是一定要读经典。我在1995年时看见林毓生推荐,芝加哥大学思想社会委员会培养博士的一个方法就是读经典。我抄录了它的书单,从95年开始我就一本一本的读,读经典的时候发现真的是太有必要了,读四本坏书不如一本好书读四遍,就反复的来读这几十本书,这些年觉得对自己的帮助非常大。一定要反复的来读经典,多花功夫来理解。对于时髦的,流行的,只是翻翻就开可。
另外读书的节奏很重要,读一本书一定要有一个节奏感来把握。比如,在上午翻开一本书时,千万不要说读不懂就反复的看这一段,这样你会永远也看不下去的。读经典也要象读小说一样,一口气读下去。假如上午你有三个小时来读书,首先用两个小时来阅读。读的时候找一张纸,当读到第5页时有一个看法,在纸上记下来。但是一定不要停下来,一定要一口气读下去,就象你听人讲话一样,要是讲话人不断的重复,那么你是很难练好口语的。就像看英语文章一样,等到你将十个不认识的单词都查出来了,估计你也就不想再继续读下去了,因为阅读的兴趣已经没有了。假设在两个小时内你阅读了100页,记下了10个页码。那么在剩下的一个小时里,你就针对记下的页码来做读书笔记。重头再读一遍,记录一下为什么第5页使我有一个思索呢?重新再整理一下,抄录一下原文,并写下为什么你要抄录。或者是批驳,或者是回应等等,用另外的一个笔迹来记录。在整理后一定要留出几页的空白,当第二遍再读时可以继续做笔记。当你读了四遍后,四遍的阅读和在一起就会使你豁然开朗,有融会贯通的效用。

提出5:
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有一个精神资源,要是没有一个很强的视角很难找到这个精神资源。当我们有了一个精神资源后,再看一个作品自然会融会贯通了。由此想到,文学作品对于福音的作用是什么?作品中的福音往往是很含蓄的包含在其中的,如果一个人,要是不信主的话,那他不一定能看出作品中的福音。我们往往只能看见故事,却不一定能看见其中的福音。或许作品会使人对福音产生一种好感、兴趣,然后再有人来为之讲解,但是究竟能够产生什么样的反应,我觉得是一种不定性的。
回应:
首先是怎么样读得出来的问题。一定要有一个经典家族的意识,就是我不去研究文学是什么,而是研究什么是文学。那么通过什么研究呢?就是通过优秀的一流的经典来研究。将优秀的经典放在一起来读,当读过很多的经典之后,就会形成“品味”,有一个眼光了。其实在人类思想范围中能想到的精神资源是十分有限的,人类的猜想很少能超过几个基本的范畴。因此,当有了经典家族意识、经典品味后,在这个视野中再看别的就很容易了。
第二个问题是对于福音来说,文学到底有什么用?有个很好的例子可以看看。许牧世在1993年出版的《殉道文学及其他》中提到当年的苏联,《圣经》不准读,教堂被关门,但信仰火种在一般民众心中并没灭。原因何在?说出来难以置信,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和《列夫.托尔斯泰全集》的功劳。因为这是全世界文化的瑰宝,前苏联当局不敢把它删掉,所以在全集中有大量的宗教信息。俄国的孩子是读着这些经典长大的,因此这些孩子还是有信仰根基的。或者可以说文学给福音预备了土壤,使得他们对基督教理念不陌生。当福音的理念播撒后,就有土壤可以成长。
第三问题是关于文学对基督徒的用处。美国教育家嘉柏霖在《当代基督徒人文素养》一书中忧心忡忡地指出,没有伟大经典就没有伟大人格,基督徒如果对经典没感觉,很难相信他们会有伟大而健全的人格。我们除了知道耶稣是救主之外还要知道,他是我们的榜样,“我们要跟随他的脚踪来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要看到一些榜样,文学在这个时候给我们以榜样。

提出6:
刚才已经讲到了如何去阅读文章,如何找到“缝隙”,看到或许作者也没有意识到的一些东西。在《圣经》研究的层面也有文学批判这样的形式,现在有很多的文学理论,有人也在用这样的一种方式在阅读《圣经》,读出很多自己的东西。那么如何运用文学的理论正确的去阅读《圣经》,在信仰的根基中来理解,而不是去读出一些《圣经》没有的东西。
回应:
有一个研究学者,郭苏娟,就是从文学性的角度来研究圣经。国内最近也翻译了两本书,《圣经的文学性》、《圣经的叙事意识》。毕竟《圣经》有它文学性的因素,所以可以去了解怎样运用这样的一个技巧来读。
我曾经开过《圣经》鉴赏课,尽量把《圣经》还原为不同的精神资源。例如《圣经》中的苦难所折射出来的资源,《圣经》中的爱情所折射出来的爱情资源等等。就这样,通过十多个专题的方式来讲解。我看到《圣经》是一本有着很厚的精神资源积淀的一本书。
至于关于文学技巧、叙事性等内部研究,我认为我们还没有那个资格。因为要精通希伯来语、希腊语才能做内部研究,否则在学术层面上根本就很难说是叫《圣经》研究。老庄哲学对海德格尔的影响很大,但是他从来不说自己受过老庄哲学的影响,做老庄研究。因他认为自己不懂汉语言就很难说的上是研究。

提出7: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大法官那一段,陀思妥耶夫斯基好象对苦难已经有了一个定论。但是我看到有这样的一些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里的形象不是正面的阿廖莎,而是伊凡。实际上他并没有得出一个定论,他任然挣扎在苦难当中。不知道您是怎么看的。还有您是如何看待苦难的。
回应:
世界上有两类作家。第一类作家是无论写谁都带着自己的影子,所有的小说都是他的自叙传。最典型的就是托尔斯泰,他通过分析自己,分析到了人性。他通过对自己的观察,观察到了全世界。他对自己透视的深,对人性透视的也深。另外一类作家刚好相反,他最不愿意谈的就是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样的,甚至他都不愿意谈自己的经历,不愿意留下文字谈自己。他塑造的所有人,都与之不一样,但是这所有的人却又都是他。因此很多人会混乱,觉得这个是他那个也是他。那到底谁是他呢,这就说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是人性。他把每一个人都写出了个性,并且也写出了个性中的共性,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至于刚刚谈到到底是伊凡还是阿廖莎呢?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上帝折磨了我一辈子,其实也是他自己。他一生其实也是不断的在怀疑。但是他并不是怀疑上帝存在的真实性,而是怀疑上帝既然真的在,却为什么对现实的苦难不发言呢。他的怀疑可以说是比较“高质量”的怀疑,是在信仰上的怀疑。因此他才会因着信仰而质疑科学主义、理性主义等思潮。所以他就能够看得很深刻、独到。
从《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我们不能说他就是伊凡。因为他是反对伊凡的理性主义和科学主义的。他并不是认为信仰是没有作用的。他说,真理和基督要是不在一起,我宁可和基督在一起。

关于苦难我认为有不同的层次。首先,苦难不等于苦难意识。所谓苦难意识,是指面对苦难时你所承载它的态度、看法、信心、力量、勇气等。因此,我认为余华只写了苦难,却没有写出苦难意识。富贵到最后成了一头牛,认为活着的看法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本身。这样的话人和动物还有什么区别吗?活着必须要有看法,看法对苦难要有承载,不能混同于苦难本身。
而苦难也有不同的层次。例如鲁迅在《祝福》中写到祥林嫂的苦难是一种遭遇的苦难、经历的苦难,这种苦难是父权、独权、神权、政权造成的。因此他认为要推翻旧礼教、旧文明。要起来革命,通过社会层面的改革给劳动群众带来幸福,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一个结论。但是他为什么给这个小说集起名叫作《彷徨》呢?就在祥林嫂问他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时,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样面对民众的提问。同样的是知识分子和民众之间的关系,为什么《罪与罚》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索尼娅的苦难的时候我们会那么的动心。而祥林嫂的苦难却仅仅使我们觉得那只是旧社会的苦难,当社会层面改革了苦难就消失了。原因就在于鲁迅没有写出精神性的苦难,本来应该写出但是没有写出来,不知道死后有没有灵魂确实是一个痛苦。祥林嫂本身不只是一个民众的代表,同时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的代表。在这里我们也要关注些形而上的东西,也应该关注到精神家园的缺失没有办法承载我们现实的痛苦。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外界的苦难在没有任何抵挡的情况下就进入了祥林嫂的内心。就因为在她的里面没有一个信念可以面对外界的否定。与她所遭遇的外界的苦难相比,她更大的苦难是没有面对外界否定的力量。知识分子也没有可以面对外界否定的真正深刻的精神力量。因此,鲁迅在彷徨,在孤独,在难过。这个是应该能够写得出来的,但是实际上却没有。所以,真正的苦难不仅是形而下的而且也是形而上的。在这个时候,也要关注人类精神家园终极关怀层面的问题。

提出8:
我的研究是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框架范围之下的,那些理论在提出时是有精神层面的困惑。在文学层面上来思考文学背后的精神价值,这个是大家都可以认同的。但是在文学理论这块来看这些文学思想家们,在他们的文学理论背后有一个精神价值在支撑。不知道您是否认可在每一个人的思想、观念背后都有一个精神价值。
回应:
这样想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个和文学作品不太一样,不能直接联系。在《文学·苦难·精神资源》写作过程中借助了大家的讨论,其中有一个弟兄讲到两点对我的启发很大。第一,做研究一定要避免价值热情大于问题意识,即不是读进去——把你的东西带到作品中去,而是要读出来——把里边的东西读出来。第二,直接的谈文学理论不行,一定要借助一个桥梁。后来我就找到“文学精神”作为桥梁。所以我研究基督教文学体现了一个什么样的精神形态。发现它是从神圣情怀出发,然后有一个幽暗意识,有一个盼望精神。在中国文学中它是从自然情怀出发,有一个光明意识。有了这些价值之后,我再来谈文学作品就比较平稳了,就不至于那么太生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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